Fingersmith 後記: 幽谷黃書
*編者按:這篇是我向Lang阿朗的情商邀稿,從Maud的特殊童年,談到情慾寫作與性傾向.雖然主題正經得好似什麼學術辯證,但看Lang起手落筆,在文字間的古典風韻,和滿溢的情感,Lang的文字風格就像註冊商標一樣鮮明,令我想起當初在網路上巧遇Lang的經過.一開始在網路上找尋Fingersmith中文資料時,常找到阿朗的文章,我便印象深刻.後來發現大家下載的影片中文字幕就是阿朗的貢獻.之後在其他討論版也看見阿朗.我終於在Virago 討論板請她來本站指教,並求賜稿.這篇證明:我做了正確的事/阿朗的觀點確實犀利/書迷影迷能再度重溫幸福.
莫德自幼博覽黃書,她看過的春宮淫畫的數量,很有可能大于旁人看報紙的數量。但當她對著一個活生生的軀體,雖然心如鹿撞,却不知該怎樣做,只能思維停頓,發熱發抖。蘇沒讀過書,更不要說黃書,她在昏暗的蘭特街巷尾見過男的女的抱在一起接吻,試過跟夥伴玩似的親嘴,跟莫德在一起,蘇便成了床上實際行動的主動者,帶路人。
我讀Fingersmith第一遍,第一部時——彼時仍不知莫讀的是什麽書——莫德小姐的拘謹,隱約的不安,言語行事的略帶古怪,傲氣中混著些稚氣的形象,不但令蘇大感興趣,令我也大感興趣。只嘆惜此人的命運多桀,好在柳暗花明,終于都有金風玉露一相逢,慰籍了讀者們的心。但看第二早蘇的表現,接下來的夜奔,荒村野店的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簡直讓人生出此情成追憶的遺憾呀!第一部結尾過山車似的突轉,把遺憾轉成了失重的自由落體,仿似我心交托的明月,頃刻轉了個暗面,溝渠直奔眼前。
看了第二部,我回頭重讀了互爲映襯的第一部,然後才去看第三部。這也是華特斯的筆力所在,她可以讓你不急于瞭解事情的去向,而是想知道爲什麽,想看清它的來歷。撇開身份變換——我總覺得身份變換落了點戲劇性的俗套——只看一個孤兒的成長,莫德之爲莫德,即使不算悲劇,也屬不幸(遇到蘇,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個小孩,從無朋輩,寄身舅舅籬下,成長于孤寂冷漠中,從十一歲起被迫閱讀朗誦淫詞艶曲。第七章(第二部第一個章節)有句話,直譯是“正是這樣一些外力,使我成爲了我”,有位朋友翻譯,把forces譯成“風刀霜劍”,乍一見,我說這是不是太黛玉了,她說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詞。轉頭再看,我覺得這樣化用是貼切的。
布萊莊園有“如蠟如水般充盈的沈寂”,小小的莫德除了在灰澀的園子裏轉個圈,就只有困在冷冰的房間,或謄寫春宮。糟糕的是,周圍人等所說的一切,跟她從書裏所見,全背道而馳。一邊厢春光暴瀉,一邊厢要恪守規矩道貌岸然。兩個世界分裂在眼前,不是書裏在說謊,就是身邊世界充滿虛假。她要信誰?只有誰都不信。都是謊言。布萊李府無人關心莫德。舅父除了傾心于他的癖好,就是訓練外甥女作爲工具,無時不刻的苛責和羞辱;管家借了這個勢,對莫德責駡有加;僕人們各自顧自己;客人們,不過來滿足獵奇和意淫。這小孩長大,性格裏不帶上多疑,不乖戾,便是奇迹。莫德從青春期之前就開始接觸色情小說,色情小說給了她什麽?好奇,困惑,反感,厭惡?說起這個,要話分兩頭,第一個問題:性文本是否影響了她的性向?莫德是天生同志,還是看了那些書,倒盡了胃口,因厭惡而生自我壓抑和弃絕之心,而從此對男女之事興趣全無?這是一樁懸案。華特斯博士沒有糾纏這些,天生不天生,同不同,我是覺得兩者皆有可能,但對性書影響性向持懷疑態度。性教育很重要,不但重要,還要教育得法,不可一味的禁也不可一味的放。我沒機會從小看春宮長大。成人以後看A片或色情文章,連續看超過兩個鐘頭就煩,生膩。設若天天看,年年看這些誇張的官能的玩藝,不知膩煩到什麽程度。若這就能把人搞成同志,搞得不好全世界都要搞成同志——這可能嗎?哪有這麽容易。
其二,如何看待性文本,猥褻和耻辱?華特斯對此事的取態我比較欣賞,她對性文本所持的態度是開放的。性文本只是文本,無所謂好惡,好惡在于誰去解讀,如何解讀。《金瓶梅》是性文本,但如果你讀得明白,它顯然不止于此,作者分明是通過性文本說其它的事。譬如這裏,這些色情書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倫敦和巴黎無數陰暗的小書店”掏錢買書的客人們,主要是男人。在他們手上,這些文本便是供以滿足意淫。李老頭,我倒覺得可以接受,他以藏書癖的角度去解讀。讓一個困在深山幽谷,未諳世事的小姑娘謄寫和朗讀性書,又把她放維多利亞時代一堆以貌似克己複禮,以禁欲爲榮的人中,顯然比較惡毒,是猥褻和耻辱。但若華博士僅止于此,我就不會這麽欣賞她了。不,她不是要訴苦,說它壞,她更進一步,推倒翻轉,不是全盤否定,而是爲我所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莎拉,以清白之身背負“婊子”之名,被孤立,被排擠到維多利亞社會邊緣。莎拉的態度是放弃辯解,自甘污名,立足于异端,因此特立獨行,與衆不同。但她只是孤獨地望海。莫德比莎拉來得徹底。她在幽谷黃書中長大,在猥褻中沈浮,這已是事實,無需矯飾,無需憐憫。少時已察覺旁人目光中的鄙夷和憐憫,青春期的叛逆,加上性格裏的倔强因子,她反被動爲主動,主流價值觀見鬼去,別人(包括蘇)怎麽想隨他。她要把風刀霜劍拿過來,握在自己手裏。若男人可以在色情書中既獲得滿足,又獲取利益,女人爲何不能?性文本,可以是淫褻的淵藪,也可以是放下身段的情書——端看誰來讀,怎樣讀。
在漆黑中,蘇找到莫德的嘴唇,吻了下去,讓小莫看見了春天,她感覺不能自己,“象沙,象墨,象水一樣奔流”。那天夜裏莫德很沈默,什麽也沒說。我相信,那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會在後來她寫的色情文字裏,象沙,象墨,象水一樣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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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自幼博覽黃書,她看過的春宮淫畫的數量,很有可能大于旁人看報紙的數量。但當她對著一個活生生的軀體,雖然心如鹿撞,却不知該怎樣做,只能思維停頓,發熱發抖。蘇沒讀過書,更不要說黃書,她在昏暗的蘭特街巷尾見過男的女的抱在一起接吻,試過跟夥伴玩似的親嘴,跟莫德在一起,蘇便成了床上實際行動的主動者,帶路人。
我讀Fingersmith第一遍,第一部時——彼時仍不知莫讀的是什麽書——莫德小姐的拘謹,隱約的不安,言語行事的略帶古怪,傲氣中混著些稚氣的形象,不但令蘇大感興趣,令我也大感興趣。只嘆惜此人的命運多桀,好在柳暗花明,終于都有金風玉露一相逢,慰籍了讀者們的心。但看第二早蘇的表現,接下來的夜奔,荒村野店的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簡直讓人生出此情成追憶的遺憾呀!第一部結尾過山車似的突轉,把遺憾轉成了失重的自由落體,仿似我心交托的明月,頃刻轉了個暗面,溝渠直奔眼前。
看了第二部,我回頭重讀了互爲映襯的第一部,然後才去看第三部。這也是華特斯的筆力所在,她可以讓你不急于瞭解事情的去向,而是想知道爲什麽,想看清它的來歷。撇開身份變換——我總覺得身份變換落了點戲劇性的俗套——只看一個孤兒的成長,莫德之爲莫德,即使不算悲劇,也屬不幸(遇到蘇,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個小孩,從無朋輩,寄身舅舅籬下,成長于孤寂冷漠中,從十一歲起被迫閱讀朗誦淫詞艶曲。第七章(第二部第一個章節)有句話,直譯是“正是這樣一些外力,使我成爲了我”,有位朋友翻譯,把forces譯成“風刀霜劍”,乍一見,我說這是不是太黛玉了,她說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詞。轉頭再看,我覺得這樣化用是貼切的。
布萊莊園有“如蠟如水般充盈的沈寂”,小小的莫德除了在灰澀的園子裏轉個圈,就只有困在冷冰的房間,或謄寫春宮。糟糕的是,周圍人等所說的一切,跟她從書裏所見,全背道而馳。一邊厢春光暴瀉,一邊厢要恪守規矩道貌岸然。兩個世界分裂在眼前,不是書裏在說謊,就是身邊世界充滿虛假。她要信誰?只有誰都不信。都是謊言。布萊李府無人關心莫德。舅父除了傾心于他的癖好,就是訓練外甥女作爲工具,無時不刻的苛責和羞辱;管家借了這個勢,對莫德責駡有加;僕人們各自顧自己;客人們,不過來滿足獵奇和意淫。這小孩長大,性格裏不帶上多疑,不乖戾,便是奇迹。莫德從青春期之前就開始接觸色情小說,色情小說給了她什麽?好奇,困惑,反感,厭惡?說起這個,要話分兩頭,第一個問題:性文本是否影響了她的性向?莫德是天生同志,還是看了那些書,倒盡了胃口,因厭惡而生自我壓抑和弃絕之心,而從此對男女之事興趣全無?這是一樁懸案。華特斯博士沒有糾纏這些,天生不天生,同不同,我是覺得兩者皆有可能,但對性書影響性向持懷疑態度。性教育很重要,不但重要,還要教育得法,不可一味的禁也不可一味的放。我沒機會從小看春宮長大。成人以後看A片或色情文章,連續看超過兩個鐘頭就煩,生膩。設若天天看,年年看這些誇張的官能的玩藝,不知膩煩到什麽程度。若這就能把人搞成同志,搞得不好全世界都要搞成同志——這可能嗎?哪有這麽容易。
其二,如何看待性文本,猥褻和耻辱?華特斯對此事的取態我比較欣賞,她對性文本所持的態度是開放的。性文本只是文本,無所謂好惡,好惡在于誰去解讀,如何解讀。《金瓶梅》是性文本,但如果你讀得明白,它顯然不止于此,作者分明是通過性文本說其它的事。譬如這裏,這些色情書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倫敦和巴黎無數陰暗的小書店”掏錢買書的客人們,主要是男人。在他們手上,這些文本便是供以滿足意淫。李老頭,我倒覺得可以接受,他以藏書癖的角度去解讀。讓一個困在深山幽谷,未諳世事的小姑娘謄寫和朗讀性書,又把她放維多利亞時代一堆以貌似克己複禮,以禁欲爲榮的人中,顯然比較惡毒,是猥褻和耻辱。但若華博士僅止于此,我就不會這麽欣賞她了。不,她不是要訴苦,說它壞,她更進一步,推倒翻轉,不是全盤否定,而是爲我所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莎拉,以清白之身背負“婊子”之名,被孤立,被排擠到維多利亞社會邊緣。莎拉的態度是放弃辯解,自甘污名,立足于异端,因此特立獨行,與衆不同。但她只是孤獨地望海。莫德比莎拉來得徹底。她在幽谷黃書中長大,在猥褻中沈浮,這已是事實,無需矯飾,無需憐憫。少時已察覺旁人目光中的鄙夷和憐憫,青春期的叛逆,加上性格裏的倔强因子,她反被動爲主動,主流價值觀見鬼去,別人(包括蘇)怎麽想隨他。她要把風刀霜劍拿過來,握在自己手裏。若男人可以在色情書中既獲得滿足,又獲取利益,女人爲何不能?性文本,可以是淫褻的淵藪,也可以是放下身段的情書——端看誰來讀,怎樣讀。
在漆黑中,蘇找到莫德的嘴唇,吻了下去,讓小莫看見了春天,她感覺不能自己,“象沙,象墨,象水一樣奔流”。那天夜裏莫德很沈默,什麽也沒說。我相信,那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會在後來她寫的色情文字裏,象沙,象墨,象水一樣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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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Orange好有麵子邀得到阿郎的稿,羨慕。
關于性文本是否影響了Maud的性向我有些自己的看法。所謂性文本至今為止多數仍是寫給男性看的,寫作時的視角自然也是從男性的角度齣髮,裏麵多的是對女性身體的刻劃。雖不一定對女性閱讀者會産生同男性一樣的感官刺激,但至少也提供暸一種訢賞方式。中國古代就有將情色文學分為三等九品,好的性文本決不是那種單刀直入式以解決生理需求為目的,氛圍的渲染和遣詞的手段都很重要。精益求精的李老頭對文字和插畫、版本等都是要求甚高的。不知道Maud是否過多通過這種方式接觸到男性在性方麵的主觀意識而對異性倒暸胃口,但她的確是從更細緻的角度在訢賞女性身體。的確Maud是否天生同誌已不重要,但李老頭的這些書對Maud的催化卻是不爭的。當然另外從小生活在畸形的男權之下,母愛的缺失也促成暸Muad對女性溫柔的嚮往。我反倒是不太理解Sue成為同誌的原因,若非天生就是劇中刻劃不夠,正在努力從書中尋求答案中。
By Anonymous, at 11:15 PM, August 19, 2006
關于黃色書籍是否影響莫德的性向,我不肯定。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書喚起了她的性覺醒,無論是同性的异性的,但周圍的人對性的堅决否認和壓制又讓她(大約十三、四歲)很困惑。後來莫德寫色情書,可說是一種主動顛覆。你說黃色書籍是壞的,我便要壞下去給你看。你以女性爲肉欲對象用文字滿足意淫,從中尋樂,我也可——不但要看,而且要寫。性文本是中性的東西,主流社會意識,時代,决定誰可看誰不可看,誰enjoy誰不可enjoy:這便是華老師的過人之處,她的女主角是超越時代反叛的。
你說得不錯,莫德向往溫柔,因爲從來沒有人對她溫柔——除了蘇。莫德心裏的黑暗鬱結,只有蘇才能解開。
By Anonymous, at 10:11 AM, August 2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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